江苏淮安,三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在2020年初新冠疫情暴发之初确诊。她们的症状都不算严重,让她们难以承受的,是互联网上四处传播的谣言。更巧合的是,三人被传谣的情节十分相似:出轨,去武汉会了情人,这才被传染。
她们都被转入当地的新冠肺炎定点医院治疗。淮安市第三人民医院心理科主任杨林是前往支援的心理医生,他还记得,三人都说过同一句话:“死了算了。”
留下一条带有侮辱、诽谤性质的言论,对网民来说或许不算一件大事。而对当事人来说,网络上那些铺天盖地的信息,可能会改变他们的人生轨迹。这三位女性,有人在治愈出院后辞掉工作,换了名字,生活在三十多岁时要重新开始。
南方周末记者询问了多位心理医生,他们接诊的网暴受害者并不多,心理科也还没有专门针对网络暴力的门类。
在国外,对网络暴力的应对开始有更完善的机制。英国国家反欺凌热线专门设立了网络欺凌的选项,囊括了传播谣言、反复骚扰、发布隐私信息等行为。在美国,两位法学教授自2002年开始研究网络欺凌的话题,并于2005年推出相关网站,就如何应对青少年群体遭受网络欺凌向父母、教育工作者、医疗服务人员提供建议。
网络暴力会对受害者的心理状况产生什么样的影响?心理医生又如何进行疏导?以及,当我们身边的人有类似遭遇时,应该如何给予支持?南方周末记者对话杨林,结合他的亲身经历,对上述问题作出回应。
2012年的电影《搜索》剧照,这部电影的故事是关于由小事导致的网络暴力怎样毁了一个人。 (资料图/图)
三位女性患者,都被造谣出轨
南方周末:在病区,你是什么时候接触到网暴受害者的?
杨林:2020年2月9日上午,我接到通知,需要心理医生去新冠定点医院支援。当天下午我就过去了,接诊的第一位病人就是L女士。
当时我还在熟悉怎么穿防护服,护士长不太放心我进病房,我和L的沟通是通过电话进行的。
她主要表现出心情差、不想讲话、感觉活着没意思、想跳楼等抑郁症状。聊过后发现,她情绪低落的原因是确诊后,很多人在网上诽谤她,说她和某个武汉人有不正当关系,她的身份信息也被传播了出去。
她的支持系统比较弱,在婆家、娘家两边都不受待见。和丈夫感情不太好,半年前已经分居,事情发生后,丈夫也开始怀疑她。她又在娘家过年时传染了好几个一块聚餐的亲戚,亲戚们对她也有怨言,背后免不了指指点点。
南方周末:你是怎么疏导她的?
杨林:我对她主要进行了支持性的心理治疗。心理医生的关心、理解、包容,也是社会支持系统的一部分。像L这样的情况,能有个说话的人,把事情说出来,就是一种宣泄,能让她减少无助感和绝望感,心理医生有时候需要成为“情绪宣泄桶”。
L是主动申请做心理咨询的,几天后她又主动申请了第二次咨询,之后就没有申请过,说明她的心理状态已经得到了改善。
南方周末:另两位网暴受害者也是主动跟你联系的吗?她们的症状怎么样?
杨林:另两位都是护士发现她们状态不对后,通知我过去的。关注到Z女士那天我印象很深刻,那是在一天晚上8点半左右,我刚吃完晚饭回到隔离宿舍,就接到会诊电话,说有位患者把病房门锁了,不让护士进去,我又赶紧过去。
从病房门的窗户上可以看到,Z蜷缩在角落,哭得满脸都是泪水,头发也很凌乱。护士给了我她的电话,我打电话进去,她知道我是医生后就挂断了。后来我给她发了信息,和她讲我是心理医生,我接触了很多这样的病人,有些在她自己看来不好解决的事,我相对有些经验,或许可以给些建议。我在门口站了将近二十分钟,又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后,她终于接了,这才有了沟通途径。
后来,她就说了关于网暴的事。只要有了开头,事情就好办了,我可以继续沿着她的话题往前走。
W女士则在网暴的刺激下表现出分离转换障碍,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癔症发作。人在遇到重大创伤性事件时,有时会有种脑子空了的感觉,这其实是一种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,而癔症发作相当于进入了自我隔离状态,是一种不成熟的心理防御机制。
第一次在病房见W女士时,她表现出类似于癫痫的状态,我伸手想去安抚她,她把我的手抓住了,差点把防护手套都拽下来。在这种状态下,我没法和她进行交流,当时主要进行了药物治疗。
那天下午再过去看她,她可以开口说话了,但癔症的表演色彩还比较浓。比如,她说自己有很多意识,一个在医院,一个在家里;又感觉自己的意识离开了身体等,都是一些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。
南方周末:具体来说,她们受到了什么样的网络暴力?当时网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攻击她们?
杨林:这三位被传的谣言都差不多,都是出轨,去武汉会了情人才被感染。其中,只有Z的确去过武汉,另两位和武汉都没什么关系。
在关于Z的谣言中,那个虚构的情人是做什么工作,她怎么过去和他相会,两人做了什么,这些细节都描述得很详细。但事实上,她是和丈夫一起去武汉旅游的。
在那个非常时期,大家对新冠肺炎都有种紧张、恐惧的情绪,需要一个情绪宣泄口。对患者,尤其是当地的第一例或前几例,很多人会对他们群起而攻之。Z还是某县的第一例患者,之后,她又传染给了同事,同事们又传染给家人,后来再扩散。当地人会觉得,是她把病毒带到县里,要是没有她,县里就不会失守。
(农健/图)
“稻草要一根根往下减”
南方周末:三位女士在遇到类似的冲击后,症状表现似乎不太一样。
杨林:每个人的性格、思维模式、情绪反应和应对方式不一样,遇到相同问题的反应也是不一样的。比如,癔症发作的患者发病时,会哭笑无常,做一些怪异的动作,还会有被附体的感受,身体不受控制,有种像被什么东西附身,或者出现不真实、分离或与自身或身体疏离的感觉。
Z女士的表现属于急性应激反应,情绪失控,大喊大叫,见到人就紧张恐惧,缩成一团,不肯进食。
她会对网上的言论主动回击,晚上会做噩梦,反复出现自己被攻击的画面,因此感到恐惧,这是另两位患者没有的。这种应对方式和Z的性格有关,她什么事都要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。
南方周末:Z女士是怎么在网上反击的?
杨林:一开始,Z的想法是一定要把传言扭转过来,她做的就是在网上和那些攻击她的人互喷。最后她发现,她只要说一句话,骂她的人就会像海啸一样扑面而来。
她的丈夫也试图在网上解释这件事。但没用的,在网上说我是谁的丈夫,反而没人信,你怎么证明你是她丈夫呢?难道把身份证晒出去?那会带来更多麻烦。
对网上这些传言,越是回应,这件事被讨论的时间反而会更长,以至于谣言越传越有画面感,越传越离奇。
南方周末:在发觉自己根本没法扭转传言之后,Z女士的反应怎么样?
杨林:她说自己没脸活了,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两个孩子。她觉得将来孩子都会看到这些信息,会觉得自己的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。只有死了,才能解脱,证明自己的清白,对孩子反而有好处。
南方周末:她又没做谣言中的那些事,为什么会自责?
杨林:她非常在意网上的言论,“人要脸,树要皮”,人都是关注自己的。很多时候,一旦感觉事情说不清,就会自责。她会开始反思,我为什么要去武汉?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去?
这时候需要正向引导她,学会接纳,坦然面对现实。
针对她遇到的心理困惑,要一个小问题一个小问题地去解决。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可能最后那根稻草并不重,但要是把最后一根稻草去掉,接着再去一根,再去一根,最后就会越来越轻松,不会有被压死的感觉。
当然,这些问题不是我们去拆分,需要引导她自己的思维,让她自己意识到应该去怎么做。心理医生能做的,只是给她引导一个方向。我会和她分析,是什么原因导致她状态不好?这个事情她自己能不能解决?如果能解决,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解决?如果解决不了,最坏的结果是什么?怎样去避免这个结果?如果我们经过努力还是解决不了,最后要采取什么态度去面对?
另外,我们还要给她灌输希望,让她感觉到生活还是很有意义的。
南方周末:怎么样能让她找到生活的意义?
杨林:她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支点。她说自己最对不起的是孩子,那我们就从孩子的成长经历,对母爱的需求这方面入手。她现在生病了,也遇到了这么大的困难,那如果从榜样的角度,她要是能战胜这些问题,反而给孩子树立了正面榜样。
人总是有求生欲的,有时你提点到她,她就会茅塞顿开。
前两次,通过心理干预,最起码她不想死了。第三次干预后,她发了张在病房练瑜伽的照片给我,告诉我说,开始要好好吃饭、锻炼身体了,开始有了生的希望。
第四次做治疗时,她说想献血浆。我说可以呀,我来帮你联系专家。当时她正处于“重生”后,寻求实现自我价值阶段。每个人的存在,都有价值基础支撑。就像我是医生,救死扶伤是医生的价值体现。但Z女士之前建起来的价值系统受到了严重破坏,她通过献血,再一次体会到自己存在的价值。
做心理治疗不是一步到位的。每个人的点不一样,心理医生需要沿着患者的困扰,一步步往前走解决问题。可能在某一次治疗时,就会触碰到某个能触动到患者的点,问题也就会迅速好转。当然有的人可能做十次治疗,好转也不明显,但肯定会比没做要好很多。还是那个比喻,就像骆驼身上的稻草要一根根往下减,也许通过治疗只减掉一半稻草,虽然问题没有完全解决,但患者能够用自身的能力去应对剩下那一半稻草的重量。
南方周末:对于不同症状的患者,治疗方式是不是也不太一样?
杨林:治疗方向有些不同。比如,对于有急性应激反应的Z,治疗时更关注调整她的应对策略和应对方式。L有抑郁症,更注重调节她的情绪。
W有癔症的表现,发病就是因为无法解决困境而自我隔离减轻痛苦,治疗时更多的是让她放松下来。比如会给她做一些放松训练,用催眠性的言语让她体会到身在宁静、稳定,安全的环境,不需要防御机制也能让自己有安全感,自然而然,就不会进入癔症状态。
2012年电影《搜索》剧照。 (资料图/图)
“回到原点,不一定就是最好的”
南方周末:三位女士在出院后的状况怎么样,有回访吗?
杨林:Z女士在出院半年后和丈夫一块儿来过我的门诊。她一进来,说自己是Z,还给我带了盒糖来,表示感谢。我对照了下电脑上的名字,还疑惑呢,叫号轮到的不是她。她才告诉我,她把名字改了。
她还主动辞了职,出院后一直在家陪两个孩子,原单位都知道她的情况,她还是会在意同事们对她的态度。
那会儿,她刚换身份证,准备开始找新工作。她说自己睡眠还是不太好,开了点改善睡眠的药物。不过,状态比之前已经好很多了。
最近她的状况应该还不错,我看到她在朋友圈晒和丈夫、孩子出去旅游的照片,之前很少看到她发动态的。
南方周末:另两位女士呢?
杨林:另两位女士,我在她们出院三个月时做了电话回访,简单了解了一下情况,她们都表示状态还可以。
这也和网暴的特点有关,有比较强的时效性,集中发生在某个时间段内。三个月过去,疫情缓和了,这件事已经淡化,大家的关注点不在这儿了,也不可能一直抓住某个人的事不放。
L女士还是蛮坚强的。回访中我了解到,她和丈夫关系还是不太理想。但她自己想法有了变化,她觉得,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两件事,一个是照顾好自己,一个是照顾好孩子。要是丈夫还是不信任自己,那就离开他,自己也可以过好日子。她能恢复到这个状态,作为心理医生,已经很满意了。
南方周末:遭遇网暴后,Z换了名字,辞掉工作,W对自己婚姻的态度也有了变化。网暴这件事都或多或少改变了她们。
杨林:很多事情都是这样,我们都希望能回到原点,但回到原点不一定就是最好的。改名字、换工作,以另一种方式生活,只要她能接受现在的自己,以积极的心态面对生活,这都是可取的。
南方周末:平时门诊出诊时,有遇到过遭受网暴的患者吗?
杨林:这类情况偶尔能碰到,但不多见。门诊患者遭受网暴的程度,和新冠被网暴者还是不太一样,事情的波及面没那么广,基本都局限在某一个小圈子里。有时候,哪怕有人发个朋友圈说些什么,之后都可能被很多人截图转载,引起议论。
门诊遇到的被网暴者,被传播的事大多和男女关系有关,或是在单位里发生的一些事被人误解。
网暴分两类,一类是真实存在的事被别人爆出来了,第二类是事情本身根本不存在,是谣言。这两种情况下,当事人会有不同的心理状态。对于那些真实存在的情况,这些事往往是不太好、不太光彩的事情,如果自己真干了,很多人会恼羞成怒,也会觉得没脸见人。再严重的,可能就会继发抑郁情绪。
事情本身是谣言的情况下,当事人主要觉得委屈,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没干,有口难辩,有一种很强的无助、无力感。这种情况我遇到比较多的,是漂亮的年轻女性,和男性领导生活上有些交集,回来就可能会被同事传得不成样子。
南方周末:对这两种不同的情况,心理干预的方式会有所不同吗?
杨林:不论什么样的情况,都需要纠正他们的认知,让他们正视问题。不论被传的问题是否真实存在,在网络上的传播是一方面,要怎样去改善自己在当下生活中的状态,这其实才是对他们影响最大的事情。心理医生需要引导他们解决实际问题,通过这件事,提高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,提高抗压能力,让自己在现实中生活得更从容。
南方周末:社交媒体发达的年代,每个人都有遭遇网暴的风险,如果自己或者身边的朋友遭受网暴,要如何应对,你有什么建议吗?
杨林:不是所有人遭受网暴就一定会产生心理问题,每个人都有自己接受事物的韧性和弹性。如果超过了自己的韧性和弹性,感觉会对自己正常的生活、学习、工作造成严重的影响,这个时候就要看心理医生了,心理医生会根据不同的情况制定个性化的治疗。
另外,很重要的是,身边的人一定要多表达关心、理解。沟通时,首先要学会共情。人都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和关注,也希望别人能理解自己。
听众也不是那么好做的。听众要会听,倾听的时候,要关注对方的感受,给予相应的关怀和鼓励。要记住,听众不要提过多要求和建议。很常见的一种情况是,听众可能会说,这事要放在我身上,我会怎么做,这反而让对方觉得再次被否定,认为自己一无是处。当然,当事人如果征求意见,听众可以通过对方能接受的方式,给予适当的建议。
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旻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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